中国的商业航天迎来了密集发射期。
第一财经记者梳理发现，过去25天内，我国进行了九次火箭发射。根据泰伯智库发布的2025上半年中国商业航天产业进展数据年报，截至六月，我国完成35次火箭发射任务。这意味着，过去25天内，我国火箭的发射次数已经超过了上半年火箭发射次数的四分之一。
在过去九次的发射中，有至少五次发射服务于国网星座（GW星座），这个由中国卫星网络集团主导建设的宽带互联网卫星项目，被视为“中国版星链”。和SpaceX星链类似，国网星座也需要通过大规模组网来实现全球覆盖。
最近25天的发射状况。图片来源：第一财经
在低轨卫星组网的竞争中，谁能率先把卫星送上去，谁就能率先占据有限的轨道与频谱资源。记者采访多位火箭、卫星制造商了解到，当前我国火箭在运力和回收技术等方面仍然存在瓶颈，如何以更高频率、更低成本完成密集发射，正成为中国商业航天亟待破解的关键问题。
卫星发射成本高，发动机是运载关键
“贵，很贵。”是姜路野对当前国内卫星发射成本的直接评价。
姜路野是液体复用火箭制造商星梭科技的CTO（首席技术官）。姜路野告诉记者，在航天产业链上，发射环节的成本往往压得最重。一位卫星制造企业的高管曾向记者透露，国内卫星的发射费用大约在每公斤15万元，一颗500公斤级卫星的发射费用就可能高达7500万元，“按照目前卫星工厂成熟度来说，卫星的发射费用甚至可能超过卫星本身的制造成本”。
“卫星的发射成本还需要叠加基地建设、发射场运维等投入。”姜路野解释，这些成本通常来说都是固定的，能够通过发射频次的上升来摊薄。“但火箭发射的成本，却必须依靠技术进步来真正压降，其中最关键的环节就是发动机的研发与复用。”
在姜路野的设想里，当火箭运力提升后，就能在一次发射中搭载更多卫星，从而分摊每颗卫星的边际成本，直接降低整个组网的发射费用。
发动机性能决定着火箭的运力和回收潜力，这些都直接关系着火箭发射的成本。
姜路野对第一财经记者表示，发射控制、火箭整体构型设计等领域在国内都已经有成熟的经验可以借鉴，但对于这一波高负载的商业航天火箭来说，其高压输送系统管路复杂、工况严苛，技术要求相对更高。据星梭科技的另一位团队成员蒋万松透露，当前公司约30%的创新投入集中在发动机技术上。
而在发动机的诸多技术路径中，燃料与循环方案几乎决定了一枚火箭未来运载能力的天花板。姜路野说，当前国内主流的液氧煤油发动机面临高温结焦的技术难题，“一旦出现积碳，清洗难度就会变大”。对于可重复使用的火箭来说，如果重复发射前存在大量的管路清洗环节，相应的成本也会增多。相比之下，液氧甲烷被认为是更适合复用的燃料。
在这一方面，SpaceX更早交出了答卷。
SpaceX著名的猛禽发动机采用了全流量分级燃烧循环的设计理念，以液态氧和甲烷为推进剂，专为星舰提供动力。“这种方案不仅能在高频次复用中保持稳定，还因比冲更高而大幅提升了火箭的运力。”姜路野解释，所谓“比冲”，可以理解为火箭发动机利用燃料的效率，数值越高，意味着相同燃料能够产生更大的推力。
一位商业航天公司高管向第一财经记者透露，目前国内也有几家机构正在研发全流量补燃技术。“除了蓝箭航天之外，也有体制内的机构在攻克这一技术难点。”这也意味着，一个新的窗口正在出现，谁能把实验室里的方案推向工程落地，谁就可能在未来的运力竞争中建立起“代际优势”。
姜路野透露，目前团队正在研制200吨级液氧/甲烷全流量补燃循环发动机“猛犸一号”，它的海平面推力可达240吨，比冲达330秒。姜路野向记者解释，这意味着发动机能够在短短数秒之内推动一枚超过1000吨起飞重量的火箭离开发射塔架，“这是让大运力火箭真正具备商业可行性的前提”。
猛犸一号发动机（MM-1）设计图。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星舰是参考答案吗？
谈及国内商业航天的发展，星舰是一个通用的比较坐标。而星舰的回收技术，无论是“筷子夹火箭”式的一级火箭回收，还是整流罩回收，都成为了国内大部分商业航天企业绕不开的目标。
根据太空基金统计数据，过去一整年，SpaceX完成152次发射，部署近2000颗星链卫星。其中，近6%的任务使用了全新助推器，部分助推器一年内飞行次数高达24次。平均每个月部署167颗卫星的速度让星链快速拓展。据估算，凭借重复使用技术，猎鹰9号单次发射成本从9000万美元降至3000万美元，下降超过60%。
不过，无论是“筷子架火箭”，还是整流罩的重复利用，都需要与火箭的体量、结构和运力需求匹配。
姜路野透露，星梭科技团队设计的新一代火箭起飞重量在1000吨以上，这几乎是SpaceX猎鹰九号起飞重量的两倍。“单次运力越大，整体的发射成本就能进一步下降。”他表示，如果将配套的卫星运载能力提高至40吨，那整体发射成本将会降低50%甚至更多。
在猎鹰九号回收的过程中，火箭尾部会展开四条可伸缩的“支撑腿”， 如同巨大的机械臂，从两侧撑开，确保火箭能够稳稳立在海上驳船或陆地平台上。
这一方案在中等体量的火箭上被证明行之有效，但姜路野坦言，火箭越大，着陆时的惯性冲击也越强，简单依靠腿部支撑很可能难以保证结构安全。“因此，对于我们的火箭来说，像猎鹰这种支撑腿方案就未必适用”。 他透露，团队正在探索新的回收方式，以适应更大推力和更重起飞重量的火箭。
要让这些构想真正落地，并非像画一张图、跑一行代码那么简单。
姜路野坦言，大运力火箭的研发离不开大量仿真实验的支撑。“在仿真平台中不断实验，才能降低实际实验的风险与成本。”姜路野告诉记者，相比虚拟仿真，线下实验要占用发射场资源，搭建完整测试平台，还要经过层层安全评估，一个环节可能就要耗费数月时间和大量人力物力。正因如此，如何跨过“从仿真到现实”（sim-to-real）的鸿沟，已成为制约商业航天发展的核心难题之一。
“为了缩小这一差距，我们会采用‘双保险’的方式。”姜路野透露，星梭科技的团队会采用数字孪生与地面仿真实验相互验证的方式。
姜路野向记者解释，数字孪生就像为火箭造了一枚“虚拟双胞胎”，科研人员可以在计算机上输入流量、速度、压力、温度等参数，观察燃烧过程的每一个细节；而地面实验则是最接近真实的考验，研发团队在预燃和燃烧环节布满传感器，实时采集数据，用来检验虚拟推演是否可靠。
“我们团队目前有60人，均来自清华等高校和国内各大院所，今年年底团队会扩大到200人左右的规模。”姜路野透露，团队扩张完成后，将有一半力量专注于可回收火箭整箭研发，另一半则聚焦在发动机关键技术攻关。“两条线并行推进，才能真正把运力做上去。”
成功率并非百分百，卫星组网仍是大客户
热闹的发射背后，也并非全是捷报。
就在上周，蓝箭航天朱雀二号改进型遥三运载火箭出现飞行异常，飞行试验任务失利。尽管尚未公开具体故障原因，但有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此次飞行异常涉及一组正在组网的商业低轨卫星。
另一边，SpaceX的王牌业务星链（StarLink）也并非一帆风顺。7月底，不断有用户称StarLink网络中断，累计超过6万名全球用户在Down Detector网站上报告网络连接出现了问题。Kentik互联网分析总监Doug Madory表示，Starlink的中断时间超过两个小时，这是Starlink成为主要通讯服务提供商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中断。
无论是火箭飞行异常，还是星链服务中断，都在不断提醒外界：商业航天并不是一个“零风险”的产业。技术的不确定性与市场的高投入，让企业必须寻找更稳健、可持续的盈利路径。
咨询机构Novaspace在研报中指出，SpaceX的盈利模式正在改变。这家公司正在从一个依赖火箭发射、收入结构单一的发射服务提供商，转型为一个以星链持续实现收益，并由可复用火箭赋能的太空基础设施与服务提供商。截至2024年，星链的460万用户中有440万住宅用户，每个用户平均收入（ARPU）约为2000美元。
在实现自身的野心之前，“储粮”的过程同样重要。近日，星梭科技完成数千万元天使轮融资，并宣布将于今年第四季度完成首型全流量补燃发动机的关键部位点火试验。极光星通也宣布完成A3轮融资，由国开科创主投，资金将重点用于低轨星座组网卫星研发和在轨技术验证服务能力升级等方面。
一位关注商业航天领域的投资者告诉第一财经记者，这些融资动作反映出资本正把目光更多投向基础能力的建设，尤其是发动机研发与低轨卫星组网这样的关键环节。
资本侧频频发力，产业链的预期也逐渐清晰。深蓝航天执行总裁赵亚也告诉记者，当火箭的可重复技术开始使用之后，未来三年内最大的市场订单会来自于卫星组网。为了满足低轨卫星星座建设的迫切需求，姜路野表示，低成本、大运力的运载能力是商业航天发展的关键“地基”，只有在这一能力上快速建立优势，才能为后续的多元化探索奠定基础。
“不管是送货还是送人，本质上都是提升运载效率与规模的延伸应用。”姜路野说，星梭科技也在关注更多前沿应用场景，例如太空旅游和洲际航行等。
对于商业航天来说，商业化是必需。运力不只是工程学的考题，更是商业航天能否建立长期壁垒的核心变量。率先跑通低成本与大运力闭环的玩家，才可能真正掌握未来太空经济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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